青望看見榣音跪在華霄面前，戰戰兢兢地說道：“大哥，不對，大公子，我會說服墨王，將他體內的神靈之氣傳給你。我也會說服他，遠離北國，漁樵此生，再不踏入北國一步。”

華霄無動於衷，眼底只有一灘死水。

青望十分疑惑，他不知道榣音在說什麽。他看見頭頂一片晴空萬裏，卻不知道此刻是什麽時辰。他看見四周樓閣雕欄玉砌，卻不知道身處何地。

他想問清楚，身體卻像被另外一個人附身了似的，匆忙地走到華霄面前，也幹脆地跪倒在地：“大哥，墨王與父王僵持這麽多年，對他女兒的處境不聞不問。若沒有一個合適的契機，再過十年，二十年，墨王還是不會向父王妥協。最後，神靈之氣只會隨他一起長埋地底。”

青望被他自己說出來的話嚇得背脊升起一股涼氣，惶恐地望著頭頂的華霄。

華霄冰霜的臉上總算露出一絲好奇：“那你憑什麽覺得榣音能說服墨王？”

青望連忙答道：“墨王十幾年來獨自困於載天山下，他早就習慣了孤獨，根本不明白什麽是親情。可是，榣音是他的女兒，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血，我不相信他的心真的像磐石一樣冷硬。如果你能讓榣音見到墨王，墨王一定會心軟。他會在榣音面前，卸下他的自尊和頑固，放下無謂的堅持。”

華霄雙眉深鎖，沈默不語。

青望急迫而誠懇地勸說華霄：“大哥，我們都是王室血脈，為何非要讓每個人都深陷僵局。等墨王將神靈之氣傳給你，我就帶著榣音和墨王離開北國。到時候，父王能解開多年的心結，沐馮也不敢再覬覦國君之位。”

華霄眼珠轉了轉，聲音格外低沈：“沐馮向來是我的心頭大患，若能讓他看清和我之間的差距，也省的我親自動手對付他。”

青望一喜：“若墨王將神靈之氣傳給你，你就是名正言順的太子。不管沐馮如何在父王面前混淆視聽，一切已成定局。我知道父王可能不會讚同我們的做法，但是我們可以瞞著他。畢竟這樣的結果，對所有人都好。”

華霄嘴角揚起微笑，彎腰將青望扶起：“青望，我的好弟弟，快起來。我們兄弟之間何須如此生分。走吧，我讓你們去見墨王。”

青望和榣音見到了墨王。青望更加疑惑，這個墨王十分陌生。在他的記憶中，墨王的雙眼中時而明亮，時而混濁，時而決絕，時而猶疑。他腦中出現幾個似乎十分遙遠的畫面。載天山下，站在萬裏無雲廣闊天地間的墨王，落鳳城頭，面對接天洪水傲然挺立的墨王，以及載天山後山，遠遠望去與樹木無異卻盛氣淩人的墨王。眼前的這個人，都不是他。

一切按照他的計劃進行著，順利得讓他又喜又懼。

榣音從背後抱住了他，溫暖的掌心貼在他的胸口，氣若幽蘭：“青望，你別擔心。我們從小和大哥一起長大，他那麽疼愛我們，不會願意看到我們受到傷害的。”

青望惴惴不安，敷衍地回應著：“恩。我知道。”

榣音很激動，對青望的態度不以為意：“我已經和大哥，墨王商議好了。明日，墨王就會設陣，將體內的神靈之氣傳給大哥。事成之後，英陸和招吾會廢掉墨王的修為，然後，我們乘馬車離開王都，離開北國，去到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。”

“你想去哪裏？”

“隨便哪兒都行。我除了王都，哪裏都沒去過，但我覺得哪兒都比這裏好。”榣音目光閃閃地憧憬著，“我們自己搭一個小屋子，生三五個孩子。我為你做飯織衣，教我們的孩子讀書寫字。或者讓他們跟著你修行，等他們長大以後，就自己出門，游歷四方。然後，小屋裏就我和你倆，過平淡如水的日子。”

青望點了點頭，他將掌心貼在榣音的手背上，一同感受著他那顆跳動的心。

第二日一早，青望和榣音來到載天山下，墨王如約設好了法陣，院子上空飄蕩著烏雲般的黑氣。華霄和榣音進了院子，青望留在院外戒備。院子裏面升起一道耀眼奪目的金光，晃得青望睜不開眼。轉眼之間，金光黯淡，平靜如初。

後來英陸和招吾立刻走進了院子，許久沒有人從院子裏出來。

青望愈發忐忑不安，他目光灼灼地註視著那扇關上的院門，似乎想用眼神在門上燒出一個洞來。英陸和招吾進去是為了廢除墨王的修為，算起來時間是不是長了點？院子裏面一點動靜都沒有，連榣音也一句話不說嗎？

正當他要進去時，忽然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。青望驚恐地回頭，居然看到了他的父王：“父王，你聽我給你解釋……”

朱王沒有理會他，徑直往前走，推開了院門。青望後知後覺地沖進院子，鮮紅的大地撲入眼簾。榣音脖頸及胸口被不停湧出的鮮血掩蓋，臉上卻慘白一片。睜大的雙眼，眼珠似乎要從眼眶中滾落。她的神情，與此時的青望一模一樣。

墨王躺在榣音身旁，鮮血同樣汩汩流出。不過，他面色平靜，看上去走得十分安詳。青望一陣寒顫，也許墨王早料到了會是這個結局。這個人，不是他記憶中那個墨王。

朱王蹲在墨王身邊，摸了摸他的脈搏，過了許久，他才起身離開。華霄也跟著朱王往外走，半路上被青望死死地鉗住了手臂。

青望淒惻而悲愴地望著華霄，想聲嘶力竭地質問他，剛張開嘴，眼淚卻滑了進去，又苦又澀。

華霄毫無愧色，反而憤怒地訓斥道：“養虎貽患，斬草除根。青望，你太讓我和父王失望了。”

青望將榣音和墨王埋葬後，便離開了王都。他爬上高山，裹在白雪的被子中瑟瑟發抖。他穿過了沙漠，用幹癟的嘴唇舔舐帶刺的草木。青望漫無目的地走著，不到精疲力竭的時候絕不閉上眼。

他看到他的頭發慢慢脫落，最後稀疏地只能披散著，輕易就能被微風撩起。他感覺到他的指甲越來越長，妨礙到了他手指遲緩的動作。不知哪天，他在枯木旁醒來，發現幾個手指的指甲從中間斷裂，露出凹凸不平的邊緣。

有一天，青望路過一個偏僻的山村。他埋著頭，木然地挪動著腳步，忽然一塊石子打在他的背上。青望慢騰騰地回頭，更多的石子往他臉上扔了過來。

“快打那個乞丐！打他！”幾個小孩子又蹦又跳地喊道。明明是鄙夷的語氣，臉上卻帶著興奮和得意的神采。

青望情不自禁地笑了，一群傻子，愚不可及。歡鬧於嘲諷取笑狼狽不堪的外表，卻對背後的種種磨難苦悲一無所知。青望笑著笑著，再次嘗到眼淚又苦又澀的味道。他倒不是傻子，卻盡行荒唐之事。

青望逃難似的沖出了那個山村。或許是太久沒有劇烈地奔跑過，他剛出村子，就抽搐倒地，兩腿痙攣。所有喜怒哀樂的過去在眼前一一閃過，他嗅到了死亡的氣息。

然而，就在那時，本來空無一物的前方，出現了一片若有若無的亮光。好像是天地斷裂形成了一道縫隙，亮光從縫隙中迸射而出，化作一雙大手，緩緩地伸向青望。

青望被大手拉了起來，順從地跟著它走進了那道充溢著光與氣的縫隙。剎那間，無窮無盡的絢爛景象湧入他的腦海之中，有熟悉的，有陌生的，有看得懂的，有看不懂的。他看到了無數向前疾馳交錯融合的時間，和無數停留在原地等待抉擇的自己。

與此同時，一股強大到讓他窒息的力量將他團團包圍，然後侵入他的身體。滾燙的力量在血脈中疾速游走，青望感覺置身火海。他剛想大喊，撕心裂肺的疼痛又堵住了他的喉嚨。青望本能地閉上眼，那些景象還在他的腦中不斷變幻，他掙脫不開，卻也什麽都抓不住。他像是一個提線傀儡，似乎更應忍受被那雙大手操縱的痛楚，也好過線斷之後的支離破碎。

當他再次睜開眼時，他看到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，恭敬地跪在他的腳邊，額頭緊緊地貼著泥土，顫抖的聲音從臉頰和泥土之間的縫隙中傳來：“北國無上的先人啊，當今已是北國危急存亡之秋，祈求先人力挽狂瀾，扭轉乾坤。”

神智崩潰的青望跟在老者身後，體內的那道力量還沒消散，如同一個兇神惡煞的魔鬼，撕咬著他的血肉，啃噬著他的骨頭，剝奪了他所有的感知，想要徹底奴役他。青望雙眼鼓鼓圓睜，只能依稀望見前面那人模糊的背影。老者的白發像是一條纏繞著他的白綾，束縛著他，卻也讓他覓得半分安穩。

眼前的白發突然消失，刺眼的光芒在模糊的視野中閃耀躍動。青望驚慌失措，隱約聽到老者悠遠的聲音在身後響起：“敵人。”

青望不假思索地大手一揮，淒厲尖銳的叫喊聲響起，匯聚成通天徹地的轟鳴。青望眼前的光芒逐漸褪去，鮮紅開始蔓延，如同一張徐徐展開的畫卷。

青望戰栗不止，那日他沖進墨王的院子時看到的畫面浮現眼前。痛苦再次席卷而來，青望落荒而逃。青望的雙眼迷茫不清，可是他依然糊裏糊塗地狂奔著，似乎一旦停下，就會被那好不容易拋到另一個時間的回憶追上。

他跟隨視野中一道綿延不絕的光線一路跑著，滿頭大汗，直到一座宏偉華貴的金色宮殿擋住了他的去路。青望頭疼欲裂，仿佛看到他敬愛的父兄正結伴邁入宮殿。那股讓他生不如死的力量化成的惡鬼，用尖刺剜著他心頭的肉。青望一躍而起，跟了進去。

耳邊傳來嘈雜的人聲，此起彼伏。青望分辨不清他們的話語，只依稀聽到有人在高喊“大哥”，有人在低吟“殺”、“死”。

青望終於無法遏制痛楚，他感到無盡的氣力從手掌、眉心、鼻孔甚至頭頂竄出。那一刻，他周身散發出如胭脂，如鮮血，如紅綢，如朱砂般的亮光。金碧輝煌的大殿，剎那間被染成了紅色。

不知過了多久，青望癱軟地趴在地上，眼中的血絲像要把眼珠割開一樣。心中的惡鬼終於走了，青望也徹底清醒過來。

青望呆滯地凝視著大殿中橫七豎八躺著的人，有的高不過三尺，有的鬢角已花白。青望倉皇低頭，看向地板。他的衣衫徹底被汗水打濕，眼淚混著鼻涕，和口水一起滴在明鏡一般的地板上。青望從中看到了自己那張沾滿了血、扭曲的臉。

青望懦弱地只想盡快離開，他正準備起身，忽然感覺到大殿中還有一絲溫暖的氣息。青望用神識查探，發現一個大約五六歲的女孩，正蜷縮在一具婦人的屍體下面。

“養虎貽患，斬草除根。”華霄的忠告猶在耳邊。

青望仰頭大嘯，縱身騰起，如離弦之箭一般離開了大殿。

在那之後，青望總在睡夢中回到那個宮殿。每一次宮殿的光芒都更加昏暗，好像宮殿在逐漸下墜，最後被深淵吞噬，只剩下一片漆黑。漆黑之中，青望仍然能看到那個緊縮成一團的女孩。女孩就在不遠處，與他一起被困在這裏。

青望在深淵中摸索，每走一步，似乎都離那個女孩更近。他看到那個女孩緊緊咬住的牙關，看到那個女孩插進肉裏的指甲，看到那個女孩極力屏住的呼吸，看到那個女孩死死睜大的雙眼，以及那雙眼中掩藏在恐懼之下的決絕和堅定。

“阿景。”青望恍惚地喚道。

驟然之間，青望腳下的大地劇烈地震動，湛藍的天空如幕布般鋪陳開，山峰仿佛雨後春筍般發瘋地生長。這一場夢似乎比過往的長了一些。

青望手中多出了一幅畫卷，不知是誰的鮮血滲進了畫卷之中，在上面留下斑駁的痕跡。伴隨一道奪目的白光，畫卷拉開。強大的靈氣從畫卷中溢出，在青望腳邊劈出一條看不到盡頭的裂縫。他戰栗的身影、猙獰的面容，和橫屍的大殿一起映在圖卷上。那日大殿中的慘狀又在青望眼前重演，甚至比他當日自己所見還要清晰，徹底。

青望惶恐擡頭，他看到原本站在他身旁的阿景驚愕失色地後退，嘶啞地說道：“真的是你。青望，真的是你。”

原來，真的是阿景。

青望猛然睜眼，眼前一片煙霧繚繞。有什麽溫暖輕柔的東西包裹著他，讓他輕飄飄的，好似置身雲端。青望擡了擡手臂，聽到關節錯動的聲音。接著身上一陣酥麻，手指不利索地抖著。

青望胡亂晃了晃，終於感覺雙腳踩在了堅硬踏實的地方。他立正身形，僵硬地向前邁了一步，兩步，……

榣音見到青望從女媧壺和神農石靈氣匯成的白氣中走了出來，她安靜地凝望了許久，平淡地說道：“你怎麽才醒？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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